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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山涛的政治立场辨析

山涛是竹林七贤之一,是当时的名士。他在西晋位至三公之一的司徒,因而更是西晋的名臣。但要说山涛具有亲曹倾向、是非世族的领袖、反当权份子的首脑和名士阵线的长老,都不符合实际。与此相反,山涛也是司马氏的心腹,在晋武帝朝他基本上是中立于朝、随波逐流,并不是与贾充抗争的领袖和首脑,下文就对此予以辨析和论述。

山涛在四十岁时才起家郡主簿,历任功曹、上计掾后,被河南尹李胜荐举为孝廉,被司隶校尉毕轨直接任命为部河南从事。李胜和毕轨都是大将军曹爽的党与,部河南从事是督察京师所在的河南郡行政的重要职务。这说明山涛当时受到了曹爽集团的重视。但山涛机警过人、富有远见。太傅司马懿与曹爽矛盾激化,司马懿称病在家。他预感到政局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毅然辞职回家。不到两年的时间,果然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,诛杀曹爽兄弟及其同党。如果山涛有亲曹魏的政治倾向,在曹氏和司马氏斗争的关键时刻,他应该凭借自己的才智鼎力协助曹爽集团。他的临难逃避、远离政局,说明他不属于亲曹派。高贵乡公正元二年(255),都督扬州的毋丘俭举兵讨伐司马师,兵败被杀。钟会建议司马昭杀害嵇康,诬告说:“康欲助毋丘俭,赖山涛不听。”山涛劝阻嵇康援助毋丘俭,可能确有此事,因为《世语》也记载:“毋丘俭反,(嵇)康有力,且欲起兵应之,以问山涛,涛曰;‘不可。’”如果山涛亲曹魏,按照情理,他不应该劝阻嵇康,钟会肯定也不会说是山涛劝阻了嵇康。这两件事情进一步佐证,山涛没有亲曹氏的倾向。事实证明,他是司马氏的党徒和亲信。

山涛富有远见卓识,在司马懿与曹爽对峙、胜负难分时,他辞去官职、明哲保身。在政局明朗、司马氏胜券在握时,山涛投靠了司马氏。怀县人山涛与温县人司马氏都属于河内郡,司马懿的夫人张春花之母是山涛的从祖姑。凭借这种同乡与亲戚关系,山涛去拜见司马师。司马师对山涛说:“吕望欲仕邪?”让司隶校尉举山涛为秀才,然后任命他为郎中。因为此前山涛隐居不仕,参与竹林之游。司马师称他为“吕望”,不是称赞而是嘲讽。郎中是没有执掌的散官。这说明山涛当时并没有受到司马师的重视。山涛由郎中转骠骑将军王昶从事中郎,长时间后迁赵国相,再迁尚书吏部郎。司马师送给山涛二十万钱币和二百斛谷。司马昭将魏帝赏赐的春服送给山涛,因为山涛的母亲年老,还赠给他一支藜杖。这是司马氏对山涛的笼络。吏部郎是吏部尚书之下掌管铨选的重要职务,“魏、晋用人,妙于时选”。景元二年(261)山涛就任吏部郎,无疑是执掌朝政的司马氏的旨意,因而这标志着他开始受到司马氏的赏识和重用。

此后山涛开始与吏部尚书和逌交好,又亲近讨好司马氏的心腹司隶校尉钟会和尚书仆射裴秀。在这三位实权派人物的奖掖下,景元四年(262),山涛迁大将军司马昭的从事中郎,开始跻身司马昭的幕府。钟会诬告邓艾在巴蜀叛乱,咸熙元年(264)正月司马昭西征。曹魏的宗室王公都住在邺城,司马昭对山涛说“后事深以委卿”,任命他以大将军从事中郎的身份摄行军司马,拨给他五百人亲兵镇守邺城,监视曹魏的王公。后转相国左长史,统领一支部队。因为山涛与司马昭是姻亲和同乡,又是当时的名士,司马昭将他介绍给长子司马炎。司马昭立晋国世子时,征求他和裴秀的意见。他和裴秀都赞成立长子司马炎。司马炎非常感激他,亲自前去拜谢。泰始元年(265)十二月司马炎登基,山涛代理大鸿胪职务,护送陈留王曹奂到邺城,受封新沓伯。论者认为,山涛在邺城监视曹魏宗室,“显示他与魏室的亲睦”;他护送让位的天子到邺,“表明涛被看作是前朝最后所亲赖的旧臣的代表,甚至于是那个旧朝的遗留势力的一个象征”。这些论断都难以成立。依据情理可以断言,司马昭绝不会派亲睦魏室的官员去监视曹魏宗室。司马昭的话更明确显示,山涛是司马氏信赖的心腹,所以对他委以重任。立世子这样重大的事情,司马昭征求意见的肯定都是他的心腹,裴秀如上文所述即是司马氏的心腹之一,山涛同样也是。护送退位君主的使命更非司马氏亲信的人莫属。因此,山涛担任大将军司马昭的从事中郎,标志着他开始成为司马氏的心腹。山涛立世子的建议正中司马昭的下怀,从而稳固了他作为司马昭心腹的地位,进而成了司马炎信赖的嫡系。晋初,“王室亲属,佐命功臣,咸受爵土”。山涛受封新沓伯,佐证他也是司马氏的佐命功臣,只是他的位望还较低,功绩逊色于贾充、羊祜等人,所以仅为伯爵。

山涛由冀州刺史迁任北中郎将,督邺城守事;入为侍中,迁尚书,随后以母老辞职。“帝以涛清俭无以供养,特给日契,加赐床帐茵褥。礼秩崇重,时莫为比。”不久朝廷任命山涛为太常,他以有病为由推辞。恰好他的母亲去世,于是山涛回归故里守丧。在这期间,晋武帝又任命他为吏部尚书,山涛又以居丧和有病为由推辞。泰始十年(274),武帝的杨皇后去世,山涛回到洛阳参加葬礼。晋武帝一再诏书敦促,山涛才就任吏部尚书。咸宁元年(275),他迁太子少傅,除尚书右仆射,加侍中,领吏部。咸宁四年他迁左仆射,侍中、领吏部如故。太康三年(282)十二月,他进位司徒。他主管吏部九个年头。《袁子》曰:“魏家置吏部尚书,专选天下百官。夫用人,人君之所司,不可以假人者也。使治乱制在一人之手,权重而人才难得。居此职、称此才者,未有一也。”吏部尚书这样关键的职务,一般由皇帝信赖的官员担任。山涛的平步青云和长期主管吏部,晋武帝对他赏赐的优厚和器重,都是山涛为晋武帝心膂和宠臣的明证。山涛的确与贾充产生矛盾,这就是前文所述的因为救助裴秀而被贾充排挤出朝廷,出任冀州刺史。论者认为,山涛在当时的行动是要维护政争的主角羊祜,山涛是贾充排挤羊祜“必须排除的障碍”,“是祜背后的一个有影响力的长老”。这些论断都难以成立,因为如前文所述,山涛外调一事与羊祜没有关系,山涛当时也同样受到李憙的弹劾,他救助裴秀就是救助自己,并非是支持羊祜、对抗贾充,只是间接得罪贾充而已。山涛因此被贾充排挤出朝廷。此后他的一再退隐,可能是为了躲避贾充及其党与的陷害。晋武帝再三敦促他出仕和他的再三推辞,彰显了晋武帝对他的依赖和崇重,这就迫使贾充及其党与不得不对他有所顾忌。由于山涛先后辅佐司马昭和司马炎父子,司马炎立为世子又得到过他的支持,所以晋武帝非常信赖他,以致对他倍加尊宠、优渥有加。

山涛与贾充之间的冲突还有两个事例。吏部尚书任恺被贾充等诬陷而免官后。“山涛明恺为人通敏有智局,举为河南尹。”身为吏部尚书的山涛举荐任恺,是他份内的职责,虽然间接抵制了贾充,但他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对抗贾充,因为推荐任恺是群臣共同的主张。“众论明恺为人,群共举恺为河南尹,甚得朝野称誉。”山涛举荐任恺是顺应群臣的意见而已。山涛直接对抗贾充只有如下一个事例。陆亮“性高朗而率至,为贾充所亲待,山涛为左仆射,领选,涛行业即与充异,自以为世祖所敬,选用之事,与充谘论,充每不得其所欲。好事者说充‘宜授心腹人为吏部尚书,参同选举……’充以为然。乃启亮公忠无私。涛以亮将与己异,又恐其协情不允。累启亮可为左丞,初非选官才。世祖不许,涛乃辞疾还家。”此处的“吏部尚书”应为“吏部郎”,因为其一,山涛领吏部尚书,不应再选用他人;其二,山涛与贾充对抗举荐的是吏部郎人选阮咸。“山涛选举阮咸宣子为吏部郎,三上,帝弗能用。”山涛举荐阮咸的启事更明确说明:“吏部郎史曜出处缺,当选,涛荐咸曰:‘真素寡欲,深识清浊,万物不能移,若在官人之职,必妙绝于时。’诏用陆亮。”论者认为,这次山涛与贾充的斗争,是“一场决斗式的冲突”。这言过其实。“涛以亮将与己异,又恐其协情不允”,说明山涛反对陆亮,主要是陆亮与他的用人意见不同,其次是担心陆亮不能公正用人。山涛“久不摄职,为左丞白褒所奏”。晋武帝不但没有处分山涛,反而谴责白褒,三次发手诏安慰山涛,请他回去处理政务。山涛年近八十岁时,因为年老多病,苦苦恳求辞职,晋武帝没有批准。因为山涛很长时间不能治事,尚书令卫瓘建议免去他的官职,晋武帝不但不同意,反而责备卫瓘。山涛以罢工来要挟晋武帝答应自己的用人建议,晋武帝不但没有动怒,反而对他好言相劝、慰勉有加,这与后文所述晋武帝对任恺和张华的态度迥然不同。其主要缘由就是山涛是晋武帝亲信的宠臣,任恺和张华不能望其项背。嵇绍因为父亲嵇康早年被司马昭所杀,“选官不敢举。年二十八,山涛启用之,世祖发诏,以为秘书丞”。山涛为嵇绍请求的官职是秘书郎,“帝谓涛曰:‘如卿所言,乃堪为丞,何但郎也。’”在官阶制度中,秘书丞比秘书郎高八阶。选官不敢做的事,山涛敢做,不仅出于他和嵇康的友情,而且还依靠了他的智谋特别是他和晋武帝的亲密关系。晋武帝对嵇绍的超阶任用,主要为了笼络名士的人心,其次也因为山涛的情面,这个情面是常人难以企及的。

山涛机警圆滑的处事艺术说明他不是与贾充对抗的首脑。“涛中立于朝,晚值后党专权,不欲任杨氏,多有讽谏,帝虽悟而不能改。”“中立于朝”是对山涛从政哲学的真实写照,即在对立的双方之间,不偏袒和支持任何一方,随波逐流,明哲保身。山涛的这一处世才能早年就有显著体现。在曹魏晚年,他“与钟会、裴秀并申款昵。以二人居势争权,涛平心处中,各得其所,而俱无恨焉。”这体现出山涛的精于权术、富有韬略,从而左右逢源、趋利避害。山涛凭借这种过人才智和晋武帝的宠信,在晋武帝朝尖锐复杂的政争中,地位稳固,官运亨通。后人对山涛的评价进一步佐证他的这一政治立场。东晋孙盛说:“涛雅量恢达,度量弘远,心存事外,而与时俯仰。”“与世俯仰”即随波逐流,与“中立于朝”含义相近。山涛清楚贾充是晋武帝的第一权臣和宠臣,其地位是难以撼动的,所以他采取了随波逐流的态度,这导致后人对他的谴责。东晋孙绰“尝鄙山涛,而谓人曰:‘山涛吾所不解,吏非吏,隐非隐,若以元礼门为龙津,则当点额暴麟矣。’”大司马桓温收复河南后,打算移都洛阳。“朝廷畏温,不敢为异,而北土萧条,人情疑惧,虽并知不可,莫敢先谏”,孙绰冒死上疏反对。东汉时的李膺字元礼,不畏权宦,严惩奸倖,党锢之祸时,主动投狱,被拷打致死,世人誉为“天下开模”。“中立于朝”、明哲保身的山涛,与刚正不阿的李膺相比,自然是大相径庭。他遭到不畏权势、勇于直谏的孙绰的批评,可谓在情理之中。孙绰的评论代表了正直士大夫的观点——山涛在晋武帝朝长期掌管用人大权却明哲保身,不能如同李膺那样与奸佞派进行斗争。孙绰谴责山涛是出于儒家思想。孔子批评“乡原,德之贼也。”孟子对此解释说:“阉然媚于世者也。是乡原也”;“非之无举也,刺之无刺也;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;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絜;众皆悦之,自以为是,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:故曰‘德之贼也’。”山涛作为随波逐流、明哲保身的“乡原”,自然会遭到正直者的责备,因而就人品而论他实在算不上名士的长老。

山涛基本上中立于朝,但有时也党附贾充。由于“贾氏族党待诸杨如仇”。因而山涛“不欲任杨氏,多有讽谏”,是他党附贾充的表现之一。樊荣认为,“山涛并非如徐高阮先生所说那样与羊祜同属于‘名士阵线’,而是自泰始初年起即与羊祜观点不一,甚至在武帝筹备讨伐东吴时,企图釜底抽薪,企图把羊祜置于‘宗正’或‘尚书令’职位上去,阻止羊祜孜孜以求的伐吴工作,在客观上起到了与贾充、荀勖、冯紞遥相呼应的作用”;他是“与贾充、荀勖、冯紞遥相呼应的朋党之一”。这基本合乎事实,只是“尚书令”应为“太子少傅”。山涛在荐举羊祜为太子少傅时说:“东宫少事,养德而已”;“臣昨启少傅选事,羊祜秉德尚义,克己复礼,又年尚少,可久于其事也。”山涛举荐羊祜为宗正卿时说:“羊祜忠笃宽厚,然不长理剧。”晋武帝任命羊祜为尚书左仆射时称赞他“经纬文武”;后来大臣都认为他“当居台辅”。而山涛说羊祜“不长理剧”,显然是诋毁和诬蔑。他要让年富力强的羊祜去长期担任属于闲职的宗正卿和太子少傅,纯属打击和压制羊祜。咸宁五年(279),晋武帝决定伐吴。“贾充、荀勖、冯紞固争之,帝大怒,充免冠谢罪。仆射山涛退而告人曰:‘自非圣人,外宁必有内忧,今释吴为外惧,岂非算乎!’”胡三省对此评论说:“山涛身为大臣,不昌言于朝而退以告人,盖求合于贾充者也。”羊祜最早提出伐吴建议时,就得到晋武帝的赞成,只是由于贾充等人的坚决反对,才没有付诸实施。经过三年的讨论和酝酿,伐吴基本成为大臣的共识;因而在杜预和王濬的请求以及张华的劝谏下,晋武帝作出伐吴的决断。山涛的反对伐吴,不是出于政见的不同,诚如胡三省所言“盖求合于贾充”,他荐举羊祜为宗正卿和太子少傅也是出于这一卑鄙目的。因此,山涛荐举羊祜为宗正卿和太子少傅以及反对伐吴,都是他党附贾充的有力证据。“涛再居选职十有余年,每一官缺,辄启拟数人,诏旨有所向,然后显奏,随帝意所欲为先。”这固然是出于山涛的谨慎和高明,但也体现了他迎合皇帝意愿的用心,这种作法与贾充等的佞媚相接近。

综上所述,山涛并没有亲曹倾向,而是司马氏的心腹和宠臣。对此史书有明确的记载:“尚书仆射领吏部山涛、王济裴楷等并为帝所亲遇,(潘)岳内非之”。在晋武帝朝,他基本上是中立于朝,随波逐流。虽然他间接得罪贾充两次,直接与贾充抗争一次,但他党附贾充的事例则有四个,这足以证明他不是对抗贾充的领袖和首脑。

三、晋武帝朝政争的性质辨析

晋武帝朝的政争不是亲曹势力与亲司马氏势力的争衡,也不是世族与名士或功臣与名士的争夺,而是朝廷中奸佞派与正直派的斗争。奸佞派以贾充为首,荀勖、冯紞、荀顗、何曾、杨珧为其党与;正直派以任恺为首,裴楷、和峤、张华、庾纯和秦秀等人为干将,正直的官员基本都归属这一派系。下文就对此予以阐述。

“(贾)充无公方之操,不能正身率下,专以谄媚取容。侍中任恺、中书令庾纯等刚直守正,咸共疾之。又以充女为齐王妃,惧后益盛。及氐羌反叛,时帝深以为虑,恺因进说,请充镇关中”。晋武帝乃下诏任命贾充为使持节、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。“朝之贤良欲进忠规献替者,皆幸充此举,望隆惟新之化”。这里明确揭示,“刚直守正”的任恺和庾纯等人仇视贾充,是因为他“无公方之操,不能正身率下,专以谄媚取容”。也就是说,二者之间的矛盾源于人品的差异,任恺等排挤贾充是因为他的“谄媚”。贾充外任的诏书下发后,朝廷贤良大臣的欢喜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,反衬出贾充的谄媚对朝政的危害,体现了他们对贾充的怨恨,他们反对贾充的原因与任恺等人相同,也是因为贾充的谄媚。由此可知,晋武帝时大臣与贾充之间的矛盾和斗争,其政治分野是正直与谄媚的对立。

公然反抗贾充的是侍中裴楷和河南尹庾纯。“(庾)纯以贾充奸佞,与任恺共举充西镇关中,充由是不平”。他与贾充在宴会上,互相冷嘲热讽,庾纯情急之下质问贾充:“高贵乡公何在?”这里明确揭示,庾纯反抗贾充是因为他的“奸佞”。裴楷对晋武帝直言不讳地说:陛下“所以未比德于尧舜者,但以贾充之徒尚在朝耳。方宜引天下贤人,与弘正道,不宜示人以私。”而“太保卫瓘、太宰(司马)亮称楷贞正不阿附”。裴楷“贞正不阿附”的人品,他要将贾充逐出朝廷,“引天下贤人,与弘正道”的主张,都足以说明——他排抑贾充的主要原因,也是厌恶贾充的“谄媚”和“奸佞”。裴楷和庾纯的言论都是对贾充的谴责,但并非是论者所认为的“对于司马氏谋篡的陈迹的公开追诉”,二人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。他们抨击贾充主要是因为他的奸佞,即二者之间的斗争是“贞正”与“奸佞”的不共戴天。在高贵乡公进攻司马昭的相国府时,贾充命令成济刺杀之,因而弑君之罪成为庾纯打击贾充的致命伤。萧齐时也有一个类似的事例。因为褚渊协助萧道成篡宋建齐,在太子萧赜举行的宴会上,太子右卫率沈文季与司徒褚渊发生争执,沈文季对萧赜说:“褚渊自谓是忠臣,未知身死之日,何面目见宋明帝?”褚渊从弟褚炤“常非彦回身事二代”。褚渊字彦回。沈文季向太子谴责褚渊,是因为他不忠于刘宋,而不是追诉萧道成的谋篡,褚炤对褚渊的责备足资证明。

论者认为,“作为司马氏篡夺行动的代罪者而被仇疾的人”还有何曾,博士秦秀给他和贾充所拟的恶谥,就表达了人们“对禅代的不满与憾恨”。事实并非如此。博士秦秀“以忠直知名”,他建议给太宰何曾“谥缪丑公”,是因为何曾“资性骄奢,不循轨则”、“骄奢过度,名被九域”。“()秀性疾谗佞,疾之如仇,素轻鄙贾充”。他建议给贾充“谥荒公”,是因为“充舍宗族弗授,而以异姓为后,悖礼溺情,以乱大伦”。刘毅等也多次劾奏何曾“侈忲无度”。“司空贾充权拟人主,(何)曾卑充而附之。及充与庾纯因酒相竞,曾议党充而抑纯,以此为正直所非”。“忠直知名”的秦秀“性疾谗佞”,足以说明他仇视贾充和何曾主要是因为二人的谗佞;他建议给何曾和贾充恶谥是因为何曾“骄奢”和贾充“以异姓为后”,都与司马氏篡魏无关。何曾因为佞媚,不仅遭到秦秀的痛恨,还遭到正直者的责备。即二者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样是忠直和谗佞的势不两立。

贾充的三个死党荀勖、荀顗与冯紞遭到正直官员的厌恶也是因为奸佞。荀勖“性邪佞,与贾充、冯紞共相朋党,朝廷贤臣,心不能悦。”荀勖与冯紞认为,如果贾充出镇关右,他们就会失势。于是在二人的鼎力推荐下,晋武帝为太子纳贾充之女贾南风为妃。因此,荀勖“当时甚为正直者所疾,而获佞媚之讥焉”。他“探得人主微旨,不犯颜忤争,故得始终全其宠禄”。这充分证明,荀勖遭到正直官员仇视是因为“邪佞”“佞媚”,与贾充完全相同。太尉荀顗“无质直之操,唯阿意苟合于荀勖、贾充之间。初,皇太子将纳妃,顗上言贾充女姿德淑茂,可以参选,以此获讥于世。”正直的大臣厌恶荀顗的原因与荀勖、贾充类似,也是因为“邪佞”“佞媚”。“朝野许其能整风俗,理人伦”的中书令和峤,鄙视中书监荀勖的为人,导致监令由同车入朝的制度改为异车。此后他担任侍中,见太子不令,对武帝说:“恐不了陛下家事”。他“后与荀顗、荀勖同侍,帝曰:‘太子近入朝,差长进,卿可俱诣之,粗及世事。’既奉诏而还,顗、勖并称太子明识弘雅,诚如明诏。峤曰:‘圣质如初!’帝不悦而起。峤退居,恒怀慨叹,知不见用,犹不能已。在御坐言及社稷,未尝不以储君为忧。帝知其言忠,每不酬和”。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,和峤的正直和忠心耿耿,与荀顗、荀勖的佞媚形成鲜明的对比,和峤仇视荀勖可谓在情理之中。冯紞“得幸于武帝,稍迁左卫将军。承颜悦色,宠爱日隆,贾充、荀勖并与之亲善。”官至尚书左仆射的刘毅“忠蹇正直”,“疾冯紞奸佞,欲奏其罪,未果而卒。冯紞与贾充、荀勖是一丘之貉,所以三人亲善;“忠蹇正直”的刘毅痛恨冯紞是因为他“奸佞”。可见,任恺、和峤、庾纯和刘毅等人都属于“忠直”派、“正直”派,他们讨厌贾充、荀勖、荀顗、冯紞的原因完全相同,都是因为后者的“谄媚”“佞媚”“邪佞”“奸佞”,即他们之间的斗争是忠直与奸佞的势不两立。

与贾充抗争的主角不是羊祜,也不是山涛,而是人品与贾充迥异的任恺。侍中“(任)恺有经国之干,万机大小多管综之。性忠正,以社稷为己任,帝器而昵之……恺恶贾充之为人也,不欲令久执朝政,每裁抑焉。充病之,不知所为。后承间言恺忠贞局正,宜在东宫,使护太子。帝从之,以为太子少傅,而侍中如故,充计划不行”。任恺向晋武帝推荐贾充都督关右,“中书令庾纯亦言之,于是诏充西镇长安。充用荀勖计得留。充既为帝所遇,欲专名势,而庾纯、张华、温顒、向秀、和峤之徒皆与恺善,杨珧、王恂、华暠等充所亲敬,于是朋党纷然。帝知之,召充、恺宴于式乾殿,而谓充曰:‘朝廷宜一,大臣当和。’充、恺各拜谢而罢”。为了让晋武帝疏远任恺,贾充又荐举他担任了吏部尚书。“恺既在尚书,选举公平,尽心所职,然侍觐转稀。充与荀勖、冯紞承间浸润”,结果任恺被诬陷用御食器而遭免官。“恺既免而毁谤益至,帝渐薄之”。后来他出任河南尹,“迁光禄勋。恺素有识鉴,加以在公勤恪,甚得朝野称誉。而贾充朋党又讽有司奏恺与立进令刘友交关。事下尚书,恺对不伏。尚书杜友、廷尉刘良并忠公士也,知恺为充所抑,欲申理之,故迟留而未断,以是恺及友、良并免官”。后来任恺历任太仆、太常。“时以恺有佐世器局,而……恺止守散卿,莫不为之愤叹也。恺不得志,竟以忧卒”。任恺的杰出才干和深受晋武帝的器重,招致贾充的妒忌。“性忠正”的任恺“恶贾充之为人”,明确揭示二人之间的争斗是忠正与奸佞的水火不容。任恺的父亲任昊官至曹魏的太常,任恺尚魏明帝女;晋国建立后,他任侍中,封昌国县侯。任恺的出身、位望和才干决定了他有资格与贾充相抗衡。他因为仇视贾充的奸佞而裁抑贾充,导致贾充的忧心忡忡,并再三陷害他。为了缓和朋党间的争斗,晋武帝宴请的双方代表人物是贾充和任恺,向晋武帝拜谢的也是这两人。这些事例都足以证明,任恺才是与贾充抗争的首脑和主角。

两个政治势力针锋相对的激烈斗争,体现在对伐吴的态度和齐王司马攸就国两件事上。论者认为,贾充及其党与反对伐吴,“是为了阻止羊祜得到成就了平吴大功而回到中枢的机会。正因为他们的反对平吴牵涉着这样重大的政治关键,他们的活动在当时朝廷中便不能指出,在当时的史官也不能记录”。这些论断都难以成立。贾充等最初就反对伐吴及其原因有不少史料可考。羊祜建议伐吴而受到阻挠,感叹说:“天与不取,岂非更事者恨于后时哉!”“更事者”主要指“权拟人主”的贾充。羊祜所言隐含的意思是——贾充反对南伐,主要是因为没有最早提出这一建议。杜预指出,大臣反对伐吴,“直是计不出己,功不在身,各耻其前言,故守之也……亦有恃恩不虑后难,故轻相同异也。”杜预所言与羊祜所说完全一致,他们不便指明的反对派是指以贾充为首的奸佞派。他们反对伐吴只是因为这一建议不是他们首先提出的,如果灭吴,他们没有功劳。他们起初就反对伐吴,企图凭借皇帝的宠信,继续阻止这一计划的实施,而完全不顾国家大计。“(贾)充本无南伐之谋,固谏不见用。”“本”字显示贾充最初没有南伐的意图。贾充作为晋武帝最宠信的大臣,自然最初就参与南伐的密谋,由于他没有首先提出这一建议,所以坚决反对。他之所以“固谏”是依仗晋武帝对他的宠信。晋武帝任命坚决反对南伐的贾充为伐吴的统帅,就是为了让他摘取灭吴的胜利果实。“初谋伐吴,(冯)紞与贾充、荀勖同共苦谏不可。”这里更明确揭示,在最初讨论伐吴时,即羊祜提出伐吴建议时,三人就坚决反对。贾充、荀勖和冯紞是一丘之貉,都属于奸佞派,他们反对伐吴,完全出于一己私利,他们和羊祜之间的斗争是由于奸邪与忠正的对立,并非是为了阻止羊祜“回到中枢”,有力佐证是羊祜去世后贾充等仍然坚决反对伐吴。

贾充等排抑张华也是奸邪和忠直的势不两立。晋武帝与羊祜商议伐吴,朝臣中只有张华赞成。王濬上疏建议伐吴,“贾充、荀勖陈谏以为不可,唯张华固劝。又杜预表请,帝乃发诏,分命诸方节度。”“众军既进,而未有克获,贾充等奏诛华以谢天下……时大臣皆以为未可轻进,华独坚执,以为必克”。因而灭吴后,“华名重一时,众所推服……声誉益盛,有台辅之望焉。而荀勖自以大族,恃帝恩深,憎疾之,每伺间隙,欲出华外镇”。张华出镇幽州后,“朝议欲征华入相,又欲进号仪同”。由于张华曾经说过冯紞之弟冯恢的坏话,冯紞借机诋毁张华。以致张华被征为太常后不久被借故免官,“遂终帝之世,以列侯朝见”。奸佞派痛恨和排抑张华,一是因为张华力主伐吴,促成伐吴大计付诸行动和彻底执行,得罪奸佞派。二是因为奸佞派妒忌他的才干和名望,是出于他们争权夺利的卑鄙目的,三是冯紞因为其弟冯恢与张华之间的私怨。张华支持伐吴是为了国家利益,贾充等反对伐吴和排抑张华则出于个人私利与私人恩怨,也就是说,他们之间的斗争仍然属于忠直和奸邪的对峙。

两派政治势力的最后较量是围绕齐王司马攸之国展开的。当年司马攸的才干和名望都超过其兄司马炎,其祖父司马懿就非常器重他,其父司马昭也很宠爱他。他贵为亲王却能降低自己的身份,待人接物很诚信,为官尽心竭力。晋武帝晚年,由于太子司马衷智力低下,忠直的朝臣都期望司马攸继承皇位或辅佐朝政。荀勖和冯紞则拥护太子继承皇位,反对司马攸。“帝疾病得愈,紞与勖见朝野之望,属在齐王攸。攸素薄勖。勖以太子愚劣,恐攸得立,有害于己,乃使紞言于帝曰:‘陛下前者疾若不差,太子其废矣。齐王为百姓所归,公卿所仰,虽欲高让,其得免乎!宜遣还藩,以安社稷。’帝纳之。及攸薨,朝野悲恨。初,帝友于之情甚笃,既纳紞、勖邪说,遂为身后之虑,以固储位。”司马攸在冯紞和荀勖的排抑下忧愤而死,冯紞和荀勖排斥司马攸是出于私利。这时杨珧加入了荀勖和冯紞的奸佞派。“珧初以退让称,晚乃合朋党,构出齐王。中护军羊琇与北军中候成粲谋欲见珧而手刃之。”反对齐王攸之国的官员则属于忠直派。晋武帝立为太子,还得力于羊琇的“匡救”,因而他担任中护军十三年,“典禁兵,豫机密,宠遇甚厚”。“及齐王攸出镇也,琇以切谏忤旨,左迁太仆”。侍中王济“每侍见,未尝不谘论人物及万机得失……齐王攸当之藩,济既陈请,又累使(其妻常山)公主与甄德妻长广公主俱入,稽顙泣请帝留攸……以忤旨,左迁国子祭酒,常侍如故。”当庾纯公开指责贾充而面临危险时,羊琇和王济曾出面救护庾纯使他幸免于难。王济和羊琇等反对齐王之国,是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,他们救护庾纯是出于正义,因而他们都属于正直派。“齐王攸当之国,下太常议崇赐文物。时博士秦秀等以为齐王宜内匡朝政,不可之藩。”庾纯看过表文后,没有反对;太常郑默和博士祭酒曹志也通过了该表。晋武帝看后大怒,认为博士们答非所问,要有关部门商议。尚书朱整和褚䂮等请求将八位博士交给廷尉治罪。庾纯到廷尉自首,诏书免除了他的罪责。郑默和曹志被免官。廷尉刘颂建议将八位博士处以弃市的刑罚,尚书省建议廷尉执行这一处罚。尚书夏侯骏独自起草上表反对,左仆射魏舒和右仆射下邳王司马晃也支持夏侯骏。晋武帝接到这个上表后,犹豫和掂量了七天,下诏将八位博士除名。博士秦秀“以忠直知名”,另一博士刘暾“正直有父风”。这些事例进一步佐证,大臣主张和反对齐王就国的分野仍然是奸佞与正直,二者泾渭分明。忠直派反对齐王之国是出于社稷前途的考虑,体现了他们忠贞为国的品德。荀勖、冯紞和杨珧排抑司马攸,不仅迎合晋武帝的心意,更是为了个人的私利。反对司马攸就国的官员,其思想超越了狭隘的皇统观念,也没有顾忌晋武帝的一己私利,而是着眼于国家的兴盛和存亡。围绕齐王就国一事,险些酿成一大惨案。晋武帝内心斗争了七天之久,而没有将八位博士处死,一是由于他们的意见出于对社稷的忠诚;二是反对齐王就国的官员大有人在,这体现了人心所向,因而晋武帝不能不有所顾忌。

综上所述,晋武帝朝党争的分野既不是亲曹派与亲司马氏派、世族与名士,也不是主流派与非主流派、功臣派与名士派,而是奸佞派与忠直派。就人数而言,贾充为代表的奸佞派人数少,任恺为代表的忠正派人数众多,即奸佞者是非主流,忠正者是主流。除伐吴的斗争正直派获胜外,双方屡次交锋的结果基本都是忠正派败北。其主要原因:一是奸佞派手段卑鄙,他们排挤任恺和张华就是突出的体现,这是任恺为代表的忠正派所难以企及的;二是奸佞派通过谄媚,得到晋武帝的宠信,获得皇权的支持,正直派难以望其项背。在奸佞派的推荐下贾南风被立为太子妃,在他们的排抑下齐王司马攸忧愤而死,在他们的救助下太子司马衷登上皇位。由于惠帝司马衷智力低下,残暴的贾南风废杀惠帝太子司马遹并专擅朝政,引发了八王之乱。宗王内讧严重削弱了国家实力,并给五胡的内犯造成可乘之机,从而导致西晋的败亡。因而党争中忠直派的失败就注定了西晋迅速灭亡的必然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