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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“孤愤”还是“孤忠”——王夫之墓志铭及其道统辨析

王夫之自题墓铭有两种版本:其一,王敔在《大行府君行述》中记载为:“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,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。幸全归于兹丘,固衔恤以永世。”和夫之的墓石(发现于1992年)上的刻文相同。其二,1942年出版的《王船山先生墨宝四种》(以下简称《墨宝》)与敔文、墓石不同,“抱刘越石之孤忠”之“忠”字为“愤”。据《墨宝》编者康和声考证,该手迹书写于康熙二十八年己巳(1689年),夫之七十一岁。

“希张横渠之正学”足能体现夫之在思想上的取向,两版本相同,无疑义。只“孤愤”与“孤忠”存在问题。康和声着重肯定了夫之墓铭在纪年方面的重大意义,似乎觉得“忠”、“愤”差别的问题可迎刃而解。此后的研究大都沿用《墨宝》版。夫之的遗言中特别强调:“墓石可不作,徇汝兄弟为之,止此不可增损一字。” 为何夫之重申“不可增损一字”会有一字之差?并且“孤忠”、“孤愤”所体现作者的心态不同,会对理解夫之思想产生影响,此字事关不小。试分析如下。

首先,从二词内涵看,“忠”是儒家倡导的重要德行,“愤”则不是;“愤”有烦懑之意,“孤忠”则平和坚定。夫之主张:“‘默而成之,存乎德行。’故德不孤,必有邻。” 默存为德,绝非烦懑。

其次,对照于夫之的晚景,“孤忠”更贴切一些。他的《绝笔诗》为:“荒郊三径绝,亡国一孤臣。霜雪留双鬓,飘零忆五湖。差是酬清夜,人间一字无。” 其中对“孤”字体现无疑,但并不见愤懑之气,说明夫之对故国的忠贞、对华夏文化的坚守已归于平和。乍看“孤忠”缺少“孤愤”的激烈之美,但于表意则更胜一筹,更能体现思想家的坦然与坚定。

再次,不能怀疑王敔记载的可信度。夫之将其父朝聘的行状和自己的墓铭亲授长孙若,而不是长子攽,此处康和声考订有误。不能因为夫之手迹的出现就断然否定王敔的记载,后来出土的墓石和王敔的记载可谓二重证据。更不能怀疑王攽、王敔篡改了夫之的原文。若《墨宝》中的手迹确实,则夫之自做改动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。

第四,夫之对刘越石的评论也能印证以上推断。刘越石即刘琨,西晋末年任并州(今山西太原)刺史,西晋亡后据守孤城长达十几年,抗拒匈奴、羯等入侵中原,兵败投靠鲜卑,试图借助其势力以恢复中原,不久因猜忌而被杀。夫之主张严格夷夏之防,坚决反对刘琨假意投靠蛮夷的策略。他提出的办法如下:

宗国沦亡,孤臣远处,而求自靖之道,岂有他哉?直致之而已矣。可为者为之,为之而成,天成之也;为之而败,吾之志初不避败也。 

夫之认为作为镇守一方的将领,在面临刘琨的处境时,只需要尽力反击,而不应该投机取巧、心存侥幸,这就是“直致之”。成败之事非人力可控,只需交给天就好了。因此评价刘琨道:

(刘)琨乃以孤立之身(关键),游于豺狼之窟,欲志之伸也,必不可得;即欲以颈血溅刘聪、石勒,报晋之宗社也,抑必不能;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。以琨之忠(关键),身死族夷,报志常埋于荒远,且如此矣;下此者,陷于逆而为天下僇,亦终以不保其血胤。 

除了对刘琨深表惋惜之外,夫之强调两点:刘琨的“孤立之身”与“忠”,正与墓石铭文中的“孤忠”相应和。《读通鉴论》大约著于夫之六十九岁,距书写《墨宝》约两年,距他移箦约四年。可见,晚年的夫之对刘琨的评价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,只是在斟酌用何词表达,曾经用过“孤愤”,但他后来觉得辞不达意,最终沿用了“孤”、“忠”二字。

“孤忠”是夫之对自己一生操守的总结。顾炎武的绝笔是一对联:“六十年前,二圣升遐之岁;三千里外,孤忠未死之人。” “二圣升遐之岁”指1620年,明朝神宗、光宗二帝驾崩之年;炎武感慨于六十年甲子轮转,世事变幻,但他依然忠于故国,遂以“孤忠”自况。两大思想家都以“孤忠”自许,不能否认其中有对旧制度的留恋,但也均可视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,他们以自己一生的的操行印证了“德不孤,必有邻”。

5,王夫之归隐后的交游考述

王夫之回乡后,以教书为生,交往范围并不广,既有研究已经很详尽,且征引《湘乡县志》中的文字:

尝与同县夏汝弼叔直、刘近鲁庶仙、唐端笏须竹及其二子攽、敔,寓居于湘,主萧长庚家,与刘象贤,龙孔蒸、孔然,徐芳,龙吟,阳镇父子,洪业嘉伯仲诸人友善,互相赠答。 

刘近鲁(后与夫之结为儿女亲家。)家中藏书丰富,夫之常去借阅,开拓了视野,这对孤处山村的夫之非常重要。与夫之交情最深者当属唐端笏,夫之与其应答之诗文很多,并曾将自己最小的女儿(即侧室所生、后夭亡的小女)配于唐家 。晚年以白绢手书《惜余鬒赋》相赠,此手书流传至今。

另外,夫之的长兄介之(字石子或石崖)享寿八十 ,几乎陪伴夫之一生。介之既是夫之的蒙师,又和夫之同年中举,共同经历家仇国难,亲情、师恩、友情合于一道。另外,夫之在父亲亡故后,视长兄如父亲,刘毓崧考证道:

先生自辛卯(1651年)返里后,虽辗转迁移,然亦多在衡、绍、永(后二州皆在衡阳南部,三州相互毗邻)之间,即往来于长沙、岳州,亦不越湖南之界,与石崖先生未尝远别。 

介之曾在衡、邵、永交界的山中筑屋隐居。夫之五十七岁要去江西萍乡,一想到要离开长兄,颇感忐忑担惊,《留别家兄》诗有:“老去别堪惊,日暮长亭亦短亭。” 孔子教诲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”,夫之尊兄如父。兄弟之情也是夫之强大内心的支撑。

就现在看,与夫之交往最知名者当属方以智(1611-1671年,字密之,号浮山愚者、药地、极丸老人等),但方、王的交往却最模糊,主要因为二人都有抗清的经历,在明亡后都退隐泉林,留下的材料太少,只能依靠几首诗文和常理推断。因此,仔细考订方、王两位大思想家的交往,就显得非常必要。以智青年时代即与友人“接武东林,主盟复社”, 又具文采,故而成名较早。夫之在《永历实录•李、文、方列传》中写道:“(方以智)姿抱畅达,蚤以文章誉望动天下。” 衡阳地处中南,距离文化中心偏远,应该只是夫之闻以智之名。

王夫之对方以智的佩服 ,主要因为以智思想、操守跟自己又相契之处。第一,夫之佩服以智的忠贞不二。二者都以明朝遗臣自居,夫之的退隐和以智的逃禅皆因明朝灭亡,不得已而为之。以智自比屈原,夫之则推屈原为“仁人志士”(详细内容参见后文“王夫之与道家思想”部分)。

第二,夫之一生辟佛,但对剃发后的以智依然另眼相看。并且以智以三教归一的宗旨注解《庄子》,也为夫之认可。原因在于以智操守的清高非凡俗僧、道可比,夫之说:

乃披缁以后,密翁(方以智)虽主青原,而所延接者类皆清孤不屈之人士,且兴复书院,修邹(守益)、聂(豹)诸先生之遗绪,门无兜鍪之客(指武夫、莽汉)。其谈说借庄、释而欲檠之以正。又不屑遣徒众四出觅资财(暗射当时俗僧、俗道多以资财为本)。

夫之将以智逃禅后所作之事归为四方面:(1),结交人士都是坚贞不屈的明朝遗民。(2),兴办教育,维护儒家统绪(即使是阳明后学)。邹守益、聂豹是王阳明的江西籍高徒,夫之父亲曾受学于邹守益之孙门下。此处也能从侧面看出夫之对阳明后学的态度,并非完全拒斥。(3),方的思想只是借助庄子,目的在于使其归于正学——儒家圣学。(这只是夫之所理解的以智学问。其实,以智解庄并不是引庄子以归正,而是要三教合一,对儒、佛、道三家并无特定的偏好。)(4),以智主掌青原,和通常的俗僧不同,并不以追求金钱为目的。因此,钱穆曾说:

密之身为浮屠,而犹言三教合一,岂诚结习之难忘乎。故密之之晚节,显然仍是胜国一遗老,不得以一禅师目之。 

此意夫之实已阐发。另外,夫之在自己的《庄子解》中多处引用方以智的《药地炮庄》,而对明朝末年最为流行的《庄子》注本——《南华真经副墨》却只字不提,也从侧面看出其对方以智学术的肯定与推重。

第三,以智虽然逃禅,但和夫之一样都厌恶泰州后学,尤其以何心隐、李贽为甚。

夫之说:

青原晚号“极丸”,取一峰(罗伦)“太极丸春”之旨。此足见其存主处,与沈溺异端者自别。顾一峰太极丸中,羞恶、辞让、是非具足于恻隐之中,而密翁似以知和之,和为太和,故深取庄子两行之说以为妙用,意熊掌与鱼可以兼取,兼则不得时必两失也。特其直斥何心隐、李宏甫(李贽)为刑戮之民,则允为铁案;绝无关系处,以身试灯油而恣其意欲。 

一峰是罗伦的号。夫之敬重罗伦的学问与操守,在著作中常有提及。罗伦何许人也?罗伦和陈献章要好,但学问取向不同,曾据理反抗皇权和佞臣,以操行著称。因此,《明儒学案》说:“先生(罗伦)与白沙(陈献章)称石交,白沙超悟神知,先生守宋人之途辙,学非白沙之学也,而皭然尘垢之外,所见专而所守固耳。” 以智所用极丸老人的别号即源于罗伦。夫之认为罗伦所谓“极丸”中包含仁的端倪,自然有尊重礼法之意,而非空无一物。夫之主张坚持操守,严格判别于流俗;以智则化用庄子两行之说,既要与世偕行,又要坚持操守;二者在此点上保持了部分一致。但在极力反对何心隐、李贽蔑弃礼法方面,则完全一致。

第四,夫之敬服以智父子的“质测之学” 。夫之博学好问,对现实世界充满兴致,王敔记载有:“盖亡考自少喜从人间问四方事,至于江山险要,士马食货,典章沿革,皆极意研究。” 二者面对西学所表现出的共通性,既有研究论述已多,此处不再赘论。

总之,夫之非常珍惜与以智的友谊,听闻好友死去的消息当即失声痛哭。夫之认识以智,在学问上有了平等的对话者,能够开阔视野,进一步审视自己的学问。可惜二者只有短短几年的安定交往时间。

夫之和顾炎武的关系。顾炎武有诗《楚僧元瑛谈湖南三十年来事作四绝句》,其中有:“共对禅灯说《楚辞》,《国殇》《山鬼》不胜悲。心伤衡岳祠前道,如见唐臣望哭时。” 邓显鹤认为此诗所指“则船山先生无疑” ,则顾炎武已获知夫之声讯。然而,夫之《楚辞通释》作于康熙二十四(1685)年,那时顾炎武已经过世三年了;当然,夫之精通《楚辞》,也可能早为周围人所知;也有可能“说《楚辞》”只是指此人与屈原一样是楚国人,并向往屈原的忠贞。还有,夫之并未和禅灯相伴。总之,若顾诗所指真是夫之,那么他的听闻也有差池。

审视夫之一生,可以发现:他的学问既非来自师承,也非家学,主要源于读书自得。黄宗羲曾分析这种学者说:

(《明儒学案》)诸儒学案者,或无所师承,得之于遗经者;或朋友夹持之力,不令放倒,而又不可系之于朋友之下者;或当时有所兴起,而后之学者无所师传者,具列于此。

按照黄宗羲的标准,夫之思想可算“无所师承,得之于遗经”。夫之壮年既隐遁,虽以教书为业,但其“门人未有殆庶者” ,难以光大师门。夫之独立自得的精神实在难得,思想史家侯外庐即爱慕其“六经责开生面的气魄” 。

第二,夫之后半生的友人,即使年龄相仿者(如唐端笏),也多以问学的姿态出现,平等对话者只有方以智,可惜二者的交流多依靠书信。因此,夫之的著述往往比较艰涩,早年尤其如此;王孝鱼熟读船山遗著,依然感叹《周易外传》、《老子衍》在“文字方面,颇有言隐意微,难以捉摸之嫌” 。也因为缺少对话者,夫之思想缺少打磨;熊十力视夫之为衡阳圣人,仍认为其思想“粗” 。

第三,夫之著作常针对现实而发,越到晚年越是如此。他隐居后所接触者多是寻常百姓,有机会感受到社会底层的问题。夫之六十四岁完成《噩梦》,主要讨论土地的分配、赋税等问题,是因为看到了土地分配不均所造成的种种社会惨状。《俟解》作于六十六岁,六年后定稿,书中多处反思“庶民”的劣习,又为一例。王敔说:“亡考自少喜从人问四方事,至于山川险要,士马食货,典制沿革,皆极意研究。” 总之,夫之并不是书斋学者,而是对现实世界充满兴趣与关怀。他的心肠是热烈的,而不是冰冷的。他的双脚是落地的,而不是虚悬的。从这个角度上将王夫之的思想定为“实学” ,确有根据。

如果王夫之生于太平年代,北上考取功名之路畅通,他可以享受太平生活,欢欣于仕途顺利,安享家庭温暖,他还会不会感到迷茫,进而在《易》理中苦苦探求、扣问上天?如要探问,当问何事?今日不乏衣食无忧之人,却难以摆脱百无聊赖、难以感受到生命的重量,是否更应该探求义理、寻找生命的价值?

《玉连环·述蒙庄大旨》

生缘何在,被无情造化,推移万态。纵尽力难与分疏,更有何闲心,为之偢倸。百计思量,且交付天风吹籁。到鸿沟割后,楚汉局终,谁为疆界。  长空一丝烟霭,任翩翩蝶翅,泠泠花外。笑万岁顷刻成虚,将鸠莺鲲鹏,随机支配。回首江南,看烂漫春光如海。向人间,到处逍遥,沧桑不改。 

夫之此词“述蒙庄大旨”,主要概括《庄子》内篇《逍遥游》、《齐物论》两篇旨趣。此词意境上天入地、旷达洒脱,颇类庄子为文之“汪洋恣肆”,不是深通庄子者必然难以做出。但夫之的解释并非完全依据庄子本义,否则就无所谓“通君子之道”。庄子与夫之都看到了造化无情、楚汉无界,也同样看到了蝶周难辨、“万岁顷刻成虚”,但是夫之的最终落脚在“向人间”的逍遥,而非如庄子欲树于“无何有之乡、广莫之野”的逍遥。


三 中国文化在近代的曲折与趋向——以两位黄冈思想家熊十力、殷海光为例

1 熊十力对王夫之思想的吸纳与反思

2 自由主义者对中国文化的反思与展望——以殷海光为例